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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散文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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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散文摘抄

三毛散文摘抄

导语:三毛,她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悲剧感叙述一个个悲凉的传奇,品味其作品的无穷魅力。这里本站的小编为大家整理了两篇散文的散文,希望对你们有帮助。

三毛散文摘抄

散文一:《梦里不知身是客》

提笔的此刻是一九八三年的开始,零时二十七分。

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想一个愿望。

并不是新年才有新希望,那是小学生过新年时,作文老师必给的题目。过年不写一年的计划,那样总觉得好似该说的话没有说。一年一次的功课,反复的写,成了惯性,人便这么长大了,倒也是好容易的事情。

作文薄上的人生,甲乙丙丁都不要太认真,如果今年立的志向微小而真诚,老师批个丙,明年的本子上还有机会立志做医生或科学家,那个甲,总也还是会来的。

许多年的作文簿上,立的志向大半为了讨好老师。这当然是欺人,却没有法子自欺。

其实,一生的兴趣极多极广,真正细算起来,总也是读书又读书。当年逃学也不是为了别的,逃学为了是去读书。

下雨天,躲在坟地里啃食课外书,受冻、说谎的难堪和煎熬记忆犹新,那份痴迷,至今却没有法子回头。

我的《红楼梦》、《水浒传》、《十二楼》、《会真记》、《孽海花》、《大戏考》、《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儿女英雄传》、《青红帮演义》、《阅微草堂笔记》……都是那时候刻下的相思。求了一个印章,叫做“不悔”。

红红的印泥盖下去,提起手来,就有那么两个不——悔。好字触目,却不惊心。我喜欢,将读书当作永远的追求,甘心情愿将余生的岁月,交给书本。如果因为看书隐居,而丧失了一般酬答的朋友,同时显得不通人情,失却了礼貌,那也无可奈何,而且不悔。愿意因此失去世间其他的娱乐和他人眼中的繁华,只因能力有限,时间不能再分给别的经营,只为架上的书越来越多。我的所得,衣食住行上可以清淡,书本里不能谈节俭。我的分分秒秒吝于分给他人,却乐于花费在阅读。这是我的自私和浪费,而且没有解释,不但没有解释,甚且心安理得。

我不刻意去读书,在这件事上其实也不可经营。书本里,我也不过是在游玩。书里去处多,一个大观园,到现在没有游尽,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地方要去。

孔夫子所说的游(游)于艺那个游字,自小便懂了,但是老师却偏偏要说: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这两件事情分开来对付,在我来说,就一样也不有趣。不能游的工作,做起来吃力,不能游的书本,也就不去了。

常常念书念白字,也不肯放下书来去查查辞海,辞海并不是不翻,翻了却是看着好玩,并不是为了只查一个发音。

那个不会念的字,意思如果真明白了,好书看在兴头上,搁下了书去翻字典,气势便断,两者舍其一,当然放弃字典,好在平凡人读书是个人的享受,也是个人的体验,并不因为念了白字祸国殃民。念书不为任何人,包括食谱在内。念书只为自己高兴。

可是我也不是刻意去念书的,刻意的东西,就连风景都得寻寻切切,寻找的东西,往往一定找不到,却很累人。

有时候,深夜入书,蓦然回首——咦,那人不是正在灯火阑珊处吗?并没有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怎么已然躲在人的背后,好叫人一场惊喜。

迷藏捉到这个地步,也不知捉的是谁,躲的又是谁,境由心生,境却不由书灭,黄梁一梦,窗外东方又大白,世上一日,书中千年,但觉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落花流水,天上人间。贾政要求《红楼梦》中的宝玉念“正经书”,这使宝玉这位自然人深以为苦。好在我的父亲不是贾政,自小以来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包括科学神怪社会伦理宗教爱情武侠侦探推理散文手工家事魔术化学天文地理新诗古词园艺美术汉乐笑话哲学童谣剧本杂文……真个惊鹜八极,心游万仞。

在我看来,好书就是好书,形式不是问题。自然有人会说这太杂了。这一说,使我联想到一个故事:两道学先生议论不合,各自诧真道学,而互诋为假,久之不决,乃共请正于孔子。孔子下阶,鞠躬致敬而言曰:“吾道甚大,何必相同,二位先生真正道学,丘素所钦仰,岂有伪哉?”两人大喜而退。弟子曰:“夫子何谀之甚也?”孔子曰:“此辈人哄得他去够了,惹他甚么?”

读尽天下才子书,是人生极大的赏心乐事,在我而言,才子的定义,不能只框在纯文学这三个字里面。图书馆当然也是去的,昂贵的书、绝版的书,往往也已经采开架式,随人取阅,只是不能借出。去的图书馆是文化大学校内的,每当站在冷门书籍架前翻书观书,身边悄然又来一个不识同好,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亦是生活中淡淡的欣喜。

去馆内非到不得己不先翻资料卡,缓缓走过城墙也似的书架,但觉风过群山,花飞满天,内心安宁明净却又饱满。

要的书,不一定找得到,北宋仁宗时代一本《玉历宝钞》就不知藏在那一个架子上,叫人好找。找来找去,这一本不来,偏偏另一本,东隅桑榆之间,又是一乐也。

馆里设了阅览室,放了桌子椅子,是请人正襟危坐的,想来读书人当有的姿势该如是——规规矩矩。这种样子看书,人和书就有了姿势上的规定,规定是我们一生都离不开的两个字,并不吓人。可惜斜靠着看书、叭在地上看书、躺在床上看书、坐在树下看书、边吃东西边看书的乐趣在图书馆内都不能达到了。我爱音乐,却不爱去听音乐会大半也是这个理由。

图书馆其实已经够好了,不能要求再多。只因为我自己的个性最怕生硬、严肃和日光灯,更喜深夜看书,如果静坐书馆,自备小台灯,自带茶具,博览群书过一生,也算是个好收场了。心里那个敲个不停的人情、使命、时间和责任并没有释放我,人的一生为这个人活,又为那个人活,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的兴趣活一次?什么时候?难道要等死了才行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太向人借书回家。借的书是来宾,唯恐招待不周,看来看去就是一本纸,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能入化境。也不喜欢人向我借书。每得好书,一次购买十本,有求借者,赠书一本,宾主欢喜。

我的书和牙刷都不出借,实在强求,给人牙刷。

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偏要二分。其实行路时更可兼读书,候机室里看一本阿嘉莎·克利丝蒂,时光飞逝。

再回来说图书馆。知道俞大纲先生藏书,是在文化大学戏剧系国剧组的书馆里。初次去,发觉《红楼梦》类书籍旁边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惊,默立良久,这才开框取书。

那一次再看脂砚斋批的红楼,首页发现适之先生赠书大纲先生时写的话,墨迹尚极清楚,而两人都已离世。这种心情之下遇到书,又有书本之外的沧桑在心底丝丝的升上来。大纲先生逝后赠书不能外借,戏剧系守得紧,要是我的,也是那个守法。大纲先生的骨灰最先守书,好。

看书有时只进入里面的世界去游玩一百一千场也是不够的。古人那么说,自己不一定完全没有意见,万一真正绝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赞叹。这种时候,偏偏手痒,定要给书上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图书馆里,自然不能在书上乱写,看毕出来,散步透气去时,每每心有余恨。

属于自己的书,便可以与作者自由说话。书本上,可圈、可点、可删,又可在页上写出自己看法。有时说得痴迷,一本书成了三本书,有作者,有金圣叹,还有我的噜嗦。这种划破时空的神交,人,只有请来灵魂交谈时可以相比。

绝版书不一定只有古书,今人方莘的诗集《膜拜》,大学时代有一本,翻破了,念脱了页,每天夹来夹去挤上学的公车,结果终于掉了。掉了事实上也没有关系,身外之物,来去也看因缘,心里没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零年回国,又得方莘再赠一本,他写了四个字——劫后之书。

这一回,将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可贵,这一劫,十六年已经无声无息的过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纸做出来专给我的书,书还在,赠书的人听说也活着,却不知在哪里了。也自己动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书,封面上写着“我的童年”,童年已经过去了,将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页一页在纸上用心去填满.十分安然而欣慰。还说不借书给人的,出国几年回来,藏书大半零落。我猜偷书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足,他们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没有搜出什么属于自己的旧友,倒是顺手拎了几本不属于自己的书回来。

这些手足监视不严,实在是很大的优点。人书神游,批书独白,却也又是感到不足。诗词的东西本身便有音乐性,每读《人间词话》《词人之舟》,反复品赏之余,默记在心之外,又喜唐诗宋词新诗都拿出来诵读,以自己的声音,将这份文字音节的美,再活出它一次重新的生命。母亲只要我回家居住时,午夜梦回,总要起身来女儿卧室探视熄灯。这是她的慈心,是好奇心,也是习惯使然。脚步如猫,轻轻突然探头进来,常常吓得专心看书的人出声尖叫,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声也好。 那夜正在诵读一首长诗,并不朗声;母亲照例突袭,听见说话声,竟然自作聪明,以为女儿夜半私语是后花园偷定终身,吓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这一回轮到我,无意中吓退母亲,不亦快哉!其实,读书并不是急着生吞活剥,看任何东西,总得消化了才再给自己补给。

以前看金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后来倪匡先生训人,说武侠也得细看过招。他的话有道理,应该虚心接受。一日看见书中主角一招“白鹤掠翅”打翻对方,心里大喜,放下书本,慢打太极,演化到这一个动作,凝神一再练习,念书强身又娱乐,是意想不到的收益,金庸小说,便能这般奇门幻术,谢谢。

说到书本所起的化学作用,亦得看时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长恨歌,直到三年前偶尔想到里面后段的句子,这才顿然领悟,催下千行泪。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听人随口说,拓芜的白话写得顺口,天文天心丁亚民只是才情,却没有人平心静气的想一想,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少本书。天下万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当然,读书之外,那份生来的敏锐和直觉却是天生的,强求不得,苦读亦不得。

念书人,在某种场合看上去木讷,那是无可奈何,如果满座衣冠谈的尽是声色犬马升官发财,叫那个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一般通俗小说里,说的也不过是酒色财气,并不需要超尘。但是通俗之艳美,通俗之极深刻;饭局上能够品尝出味道来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鱼翅。

看书,更说书,座谈会上没有人要听书,不可说。

座谈会不能细讲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浒传》中红颜祸水,万一说说咕汝宁波车(义为上师宝)、西藏黑洲佛灯之传播,听的人大概连叫人签名的书都砸上来打人去死。不可说,不可说,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是此身。

涅槃何处在,牧童遥指杏花村。

还是要说书。家中手足的孩子们,便将我当作童话里的吹笛童子,任何游乐场诱之不肯去,但愿追随小姑听故事。我们不讲公主王子去结婚,我们也不小妇人也不苦儿寻母,每一个周末,小小的书房里开讲犹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复国、巴勒斯坦游击队、油漆匠希特勒。也有东北王张作霖、狗肉将军张宗昌、慈禧和光绪、唐明皇与杨贵妃、西安事变同赵四小姐、宝玉黛玉薛宝钗沈三白云娘武松潘金莲……

不怕孩子们去葬花,只怕他们连花是什么都不晓得。

自然明白看书不能急躁,细细品味最是道理。问题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面对中国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况中国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红楼梦》,才在游园呢,下课钟却已惊梦。休息时间,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要是三毛死了——当然是会死的——《红楼梦》请千万烧一本来,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

谈到身后事,交代的居然是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宝玉失玉后,变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来,走了,过几日偏偏又来吵闹。宝玉听说和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还给和尚,说:“我已有了心,还要这块玉做什么?” 失了欲,来了心,大梦初醒,那人却是归彼大荒去也—— 那个玉字,在上一行里写成了欲,错了没有还是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菊人先生书中怎么讲《红楼梦》里的这个字,比较有趣。我为何还将这一方一方块的玉守得那么紧呢?书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么写的,到底是玉还是欲?不如叫它砖头好了,红砖也是好看的建材。

书,其实也是危险的东西,世上呆子大半跟读书有点关系。在我们家的家谱里,就记着一个祖先,因为一生酷爱读书,不善经营,将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死了好多年了,谱里还在怪他。那么重的砖头压在脑袋里,做人还能灵活吗?应该还是灵活的,砖头可以压死人,也可以盖摩天大楼,看人怎么去用了。

过年了,本想寄一些书给朋友们,算作想念的表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好意,打麻将的人新年收到书不恨死你才怪。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可观,也在于每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异其趣。有人爱书,有人怕输,一场人生,输赢之间便成了竞兽场[]。竞争不适合我的体质。那份十彩喧哗叫人神经衰弱而且要得胃溃疡。书不和人争,安安静静的,虽然书里也有争得死去活来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书人争。

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世间唯一的一个,不常见面。甚而一年不见一次,不巧见了面,问候三两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开讲彼此别后读书心得。讲到唇焦舌烂,废餐忘饮,筋疲力尽,竟无半句私人生活,时间宝贵,只将语言交给书籍幻境,分手亦不敢再约相期,此种燃烧。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极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闭门读书,每有意会,巧得奇书,一封限时信倾心相报。神交至此,人生无憾,所谓笑傲江湖也。

走笔到现在,已是清晨六时,而十时尚有尘事磨人。眼看案上十数本待读新书,恨不能掷笔就书,一个字也不再写下去。但愿废耕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啊!

自然,定会有某种层次的读者看了这篇文字,会说:三毛,以前你的一篇《云在青山月在天》狠狠放笔奔驰了一场,忽东忽西捉摸不定,好一场胡闹。现在怎么又来了?

宝玉在《红楼梦》中最后一句话是说:“好了,好了,不再胡闹了,完事了——”仰面大笑而去。许多人不给我仰面大笑,也不舍我走,那么总得给人见见性情,明心不够,下面两个字才是更看重的。我还是一定要走。书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读者朋友们封封来信都是讨故事——南美洲亚马逊热带雨林的旅程老是藏着不肯写,不要你一下《红楼梦》,一下又出来了个和尚,一下又要走了,到底在说什么嘛?

我要说,人到了这个地步,哀不哀乐已经了然,可是“自由的能力”却是一日壮大一日。偶尔放纵自己,安静痴恋读书,兴之所至,随波逐浪,这分兴趣并不至于危害社会。就算新年立个旧志向。也不会有人来给你打个甲乙丙丁戊,更没有人藉关心的理由来劝告你人情圆通前程慎重功名最要紧那样的废话,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但愿一九八三八四八五和往后的年年岁岁,风调雨顺,国泰平安,世界祥和,出版兴旺,各人在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岗位上,活出最最灿烂丰富的生命来,这样是世纪的欢喜了。

散文二:《一生的爱》

那时候,或说一直到现在,我仍是那种拿起笔来一张桌子只会画出三只脚,另外,一只无论如何不知要将它搁在哪里才好的人。如果画人物或鸟兽,也最好是画侧面的,而且命令他们一律面向左看。向右看就不会画了。

小学的时候,美术老师总是拿方形、圆锥形的石膏放在讲台上,叫我们画。一定要画得“像”,才能拿高分。我是画不像的那种学生,很自卑,也被认为没有艺术的天分。而艺术却是我内心极为渴慕的一种信仰,无论戏剧、音乐或舞蹈,其实都是爱的。

就因为美术课画什么就不像什么,使我的成绩,在这一门课上跟数学差不多。美术老师又凶又严肃,总是罚画得不好的同学给他去打扫房间。那一年,我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放学了,就算不做值日的那一排要整理教室,也是常常低着头,吃力的提着半桶水——给老师洗地去啦!因为画不像东西。

美术课是一种痛苦,就如“鸡兔同笼”那种算术题目一样。我老是在心里恨,恨为什么偏要把鸡和兔子放在一个笼子里叫人算他们的脚。如果分开来关,不是没有这种演算的麻烦了吗?而美术,又为什么偏要逼人画得一模一样才会不受罚?如果老师要求的就是这样,又为什么不用照相机去拍下来呢?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怨恨,对于什么才是美,那位老师没有讲过,他只讲“术”。不能达到技术标准的小孩,就被讥笑为不懂美和术。我的小学美术老师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是现在才敢说给他的认识。

本来,我的想象力是十分丰富的,在美术课上次次被扼杀,才转向作文上去发展了——用文字和故事,写出一张一张画面来。这一项,在班上是拿手的,总也上壁报。

说起一生对于美术的爱,其实仍然萌芽在小学。那时候,每到九月中旬,便会有南部的军队北上来台北,等待十月十日必然的阅兵典礼。军人太多,一时没有地方住,便借用了小学的部分教室做为临时的居所。兵来,我们做小孩的最欢迎,因为平淡的生活里,突然有了不同的颜色加入,学校生活变得活泼而有生趣。下课时,老兵们会逗小孩子,讲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又加鬼魅的故事给我们听。也偶尔会看见兵们在操场大树上绑一条哀鸣的土狗,用刺刀剥开狗的胸腔,拿手伸进去掏出内脏来的时候,那只狗还在狂叫。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我们做小孩的,又怕又爱看,而日子便很多采又复杂起来了。

每一年,学校驻兵的时候,那种气氛便如过年一样,十分激荡孩子的心。

在学校,我的体育也是好的,尤其是单杠,那时候,每天清晨便往学校跑,去抢有限的几根单杠。本事大到可以用双脚倒吊着大幅度的晃。蝙蝠睡觉似的倒挂到流出鼻血才很高兴的翻下来,然后用脚擦擦沙土地,将血迹涂掉。很有成就感的一种出血。

兵驻在学校的时候,我也去练单杠。

那天也是流鼻血了,安静的校园里,兵们在蹲着吃稀饭馒头。我擦鼻血,被一个偶尔经过的少校看见了;认识那一颗梅花的意义。那个军官见我脸上仍有残血,正用袖子在擦,就说:“小妹妹,你不要再倒挂了,跟我去房间,用毛巾擦一下脸吧!”我跟他去了,一蹦一跳的,跟进了他独立的小房间;大礼堂后面的一个房内。那时,驻的兵是睡教室里的,有些低年级的同学让出了教室,就分上下午班来校,不念全天了。官,是独占一小间的。

军官给我洗脸,我站着不动。也就在那一霎间,看见他的三夹板墙上,挂了一幅好比报纸那么大的一张素描画。画有光影,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焕发着一种说不出有多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一个小女孩的脸。

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出一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取代了。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住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己的脸。

那个军官见我双眼发直,人都僵了,以为是他本人吓住了我,很有些着急要受拖累,便说:“小妹妹,你的教室在哪里?快去上课吧!快出去罗!”我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听见他暗示我最好走开,便鞠了一个躬快步走了。

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着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的冲出教室往操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自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的。隔着窗户,我痴望着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着的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外吱吱喳喳的挤着。看到后来,没有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的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也是一个下课的黄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低的照着已经幽暗的房间,光线蒙蒙的贴在那幅人脸上,孩子同样微笑着。光影不同,她的笑,和白天也不同。我恋着她,带着一种安静的心情,自自然然滴下了眼泪。

一次是看红楼梦,看到宝玉出家,雪地中遇见泊舟客地的父亲,大拜而别,那一次,落过泪。同一年,为了一个画中的小女孩,又落一次泪,那年,我十一岁半。

美术老师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美,因为他不会教孩子。只会凶孩子的人,本身不美,怪不得他。而一次军队的扎营,却开展了我许多生命的层面和见识,那本是教育的工作,却由一群军人无意中传授了给我。

十月十日过去了,军队要开回南部,也表示那张人脸从此是看不到了,军官会卷起她,带着回营。而我没有一丝想向他讨画的渴求,那幅最初对美的认知,已经深入我的心灵,谁也拿不去了。

十二岁多一点,我已是一个初中学生了,仍上美术课,画的是静物:蜡做的水果。对于蜡做的东西,本身便欠缺一份真正水果的那份水分饱透而出的光泽和生命,是假的色和不自然的光,于是心里又对它产生了抗拒。也曾努力告诉自己——把水果想成是真的,看了想上去咬一大口的那种红苹果;用念力将蜡化掉,画出心中的水果来。可惜眼高手低,终是不成,而对于做为艺术家的美梦,再一次幻灭。这份挫败感,便又转为文字,写出“秋天的落叶如同舞倦了的蝴蝶”这样的句子,在作文簿上,得了个满堂红彩加上老师评语——“有写作潜能,当好自为之”的鼓励来。

实在热爱的仍是画,只因不能表达内心的感受于万一,才被逼去写作文的。这件事,爱画的心事,使得我虽然没有再热心去上美术课,却注意起画册来了。

我的二堂哥懋良,当时是与我父母同住的,因为大伯父与大伯母去了一阵香港。堂哥念师大附中时我尚在小学,只记得他在高中时,爱上了音乐,坚持不肯再上普通学校,并且当着我父亲——他叔叔的面前,将学生证撕掉,以示决心。大人当然拿他没有办法,只有忧心忡忡的顺着他,他去了作曲老师萧而化那边,做了私人的学生。

我看的第一本画册,一巨册的西班牙大画家毕卡索的平生杰作,就是那个一天到晚弹琴不上学的二哥给我看的东西。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我们两匹黑羊,成了好朋友。看见毕卡索的画,惊为天人。嗳!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的一种生命,在他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甚而后期的陶艺里看出了一个又一个我心深处的生命之力和美。

过不久,我也休学了,步上二哥的后尘。休学后被带去看医生,医生测验我的智商,发现只得六十分,是接近低能儿童的那种。

我十三岁了,不知将来要做什么,心里忧闷而不能快乐。二哥说,他要成为一个作曲家——今天在维也纳的他,是一位作曲家。而我,也想有一个愿望,我对自己说:将来长大了,去做毕卡索的另外一个女人。急着怕他不能等,急着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不知怎么写信去告诉毕卡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急着要长到十八岁,请他留住,不要快死,直到我去献身给他。

这一生,由画册移情到画家身上,只有专情的对待过毕卡索。他本人造形也美,而且爱女人,这又令我欣赏。艺术家眼中的美女,是真美女。毕卡索画下的女人,个个深刻,是他看穿了她们的骨肉,才有的那种表达。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也美,只有艺术家才懂的一种美。

可是人太小了。快长大的愿望不能由念力中使身材丰满,而我的心灵一直急着吸取一切能够使我更成熟的东西。回想起来,那些人为的间接人生体验,终因实际生活的直接经验太少,而无法自然结合,那是勉强不来的。急着长大,使我失落了今生无法再拾回的少女时代,虽说那是十分可惜的事,倒也没有真的后悔过。

没有等到见到他,毕卡索死了。报上刊出一代巨星消失在今世的消息时,我的床畔早已有了另外许多许多画册,而且自己也开始在画画了。毕卡索的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教化,使我认知了艺术不死的真理,并没有为他的离世流下一滴眼泪。而我,由那时候开始,便没有想嫁艺术家了,一直再没有了这个念头。

许多年过去了,西柏林展出了毕卡索“性爱素描”的全部作品。我一趟一趟的去展览会场流连,方知性爱的极美可以达到画中的那个深度。那不只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教给我唯一的感动,那又是毕卡索的另一次教化。今生再见一次惊心动魄,如同小学时操场上那个睁大了眼睛的孩子。

过了又几年,西班牙巴塞隆纳城成立了“毕卡索美术馆”,我又去了那儿,在一幅又一幅名画真迹面前徘徊不舍。

回想一生对于美术的挚爱,心中浮上的却是国民学校小房间中那个女童的脸。我知毕卡索的灵魂正在美术馆中省视着我,而我,站在那一张张巨著之前,感激的却是那个动了怜悯之心带我去擦血的军官。如果不是当年他墙上的一幅画,如何能够进入更深的殿堂之门?我猜想,毕卡索如果知道这一故事,也是会动心的。那个军官和小女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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