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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小说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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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贾平凹长篇小说在叙述态度和审美理想上主要体现为对自然的追求。这里本站的小编为大家整理了三篇贾平凹小说在线阅读,希望你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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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满月》

去年夏天,我在乡下老家养病,末了的日子里到姨家去,正好是农历六月六。这一天,农民都讲究把皮毛丝绸拿出来晒日头,据说这样虫就不蛀。姨家的大杂院前,杨树上拴了一道一道铁丝,栖着皮袄、毛袜、柞绸被子、狗毛毡子,使人眼花缭乱。正欣赏着,就听见有“咯咯咯”的笑声,绕过杨树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和一个老婆婆在拽被面。两人一松一拉,那洗后未干的被面就平展开来。姑娘很调皮,用力太大,把老婆婆一个劲儿拽着往前走,那老婆婆就骂道:

“这死女子!让娘夸你力大哩!轻点,轻一点!”

那姑娘只是笑,并不让步,把娘一直拽了过来。

“没正经!”娘生气了,使劲一拽,那姑娘只管笑,没留神让被面脱手了,娘一个后趔趄,快要倒下去,姑娘箭步上前拉住,娘儿俩就势儿坐在地上。姑娘又“咯咯”笑起来,娘狠狠地用手指在她眉心一点,自己也逗笑了。突然,娘捂了女儿嘴,拿手指指东边窗子,姑娘便轻手轻脚走到窗前,不小心,撞翻跌烂了窗台一叶瓦;她一跳跳出二尺地来,叫道:

“出来晒晒日头吧,别尽坐着发了霉了!”

这时候,姨发现了我,喜欢得沏了茶出来,让我在门前荫凉地坐了。我瞧见那姑娘还在那儿笑,就招呼她来喝喝茶,她立即过来了。她娘笑着用手戳脸羞她,她说:

“不该喝吗?我还要叫她大姐哩!”

“这好派风,见人熟! ”姨说,“我这外甥女是农学院的‘秀才’,你要叫老师哩!”

我便笑着问她刚才在窗口看会么?她说:“那里边住着—个宝贝蛋儿!”

姨告诉我:“这是月儿,屋里住的那是她姐姐,叫满儿,是大队科研站的,正在屋里搞试验哩;搞试验的时候,全家人连她娘也不许惊动的。”

“人家嘛,是全家的重点,要保证重点呢!”月儿说。

“那你呢?”我问。

“咱是万人嫌!哼,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娘从哪儿要来的?”

大家都笑了,月儿她笑得最响!

月儿开始翻我带的网兜了,她拿出了两本书来,看看里边尽是外国字,就问:

“这是哪国字呢?”

“英文。”

“你看得懂吗?”

姨说:“人家一看一上午,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头晕部不晕。”月儿高兴了,说她姐姐也有这样的书,只是没有这么厚;她顶爱听姐姐念那书了,但姐姐偏不让她听。

可是,我刚给她念了半页,她却跑走了;大场上,一个小伙踩着碌碡碾芦苇眉,她跳上去,一边踩得碌碡“呼噜噜” 滚,一边“咯咯咯”地笑。

晚上,我正在灯下一边熬着中药儿,一边看外文书,突然听见门轻轻敲了一下,就没动静了,我以为是风吹的,但是,又是轻轻两下,接着就有人问:

“陆老师,你睡了吗?”

“谁呀?”我拉开了门,是一个二十四五的姑娘倚在门框上,当我看她的时候,她脸微微一红,就低下头摩挲起那长辫子,说:“我叫满儿,住在斜对门的。这么晚了,打搅你了?”

我高兴了,赶忙让她进来坐。一挑门帘,她轻轻闪进来,连个声儿也没有,就稳稳地坐在炕沿上不动了。

“真不象是姊妹俩儿!”我想起了月儿,说。

“一个人一个脾性嘛,她轻轻一笑,“下午我听她说你来了,还带了外文书,我喜得……陆老师,你住多长时间呢?”

“十天左右吧。”

“其实还可以长些,她说,突然看见了药罐,“你有病吗?”

我告诉她:我患有慢性胃溃疡,这次主要是来疗养的。她眉心就一直打个疙瘩,末了说:“明天我给胜文写个信吧,他是我同学,现在是赤脚医生,他治这病有个偏方,灵验得很。本来我要求你一件事,但是你却病了……”

她说着,就坐在药罐前,拿筷子搅药。

“是学外语吗?”

筷子不动了,她抬起头问:

“你怎么知道了?”

“月儿说的。”

她扑哧笑了:“陆老师,原来只说咱农民嘛,学那些个外文干啥用呀?可搞起科研后,才知道多重要哩!自己就开始自学,可惜没个老师,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得几个单词。”

“那我教你吧。”

她高兴得笑出声来。原来她笑得也是这么动人呀!她靠近灯前,用发夹挑了一下灯芯;我们便立即开始教学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单儿来,上边是“小麦,燕麦,分菓,开花,授粉”,说她正搞小麦、燕麦远缘杂交,就先学会这几个单词吧。我教过三遍,她就开始默写,刚写好"授粉”单词,药罐就“咕嘟嘟”滚开了,她“呀”的一声就去取罐子,却“啊啊”地惊叫着,刚把罐子放到桌上,就把手搁嘴上直吹气。我忙看时,中指已烧起一个水泡来。我慌了,她却从头上拔下一根长发来,用针引过,挑破水泡,说:

“不要紧,让它慢慢往出流水。你看我‘授粉’写得对吗?”

她写得完全正确,而且那字母清晰、流利,就象她人一样苗条、温柔、漂亮。

临走,她向我约法三章:

―、每天晚上教她两个小时外文。

二、隔天晚上考试前一天的成绩。

三、每天三次中药由她煎熬。

从此,每天早上我还在炕上躺着,就听见满儿在斜对门的屋里念英文了。她学得很快,几乎每天晚上的考试,成绩都是优秀。晚上十点左右,月儿回来了,她在大队农田基建队里,每天没有早回来过;一回来,就来我这儿,立即便满房子是她的笑声了。她话题总不离他们基建队,我已经很熟悉他们那些未见面的战友了。我知道李三虎是个顽皮的家伙,他会一眨眼功夫就蹿上五丈高的白杨树梢上,而且一个猛子扎下河湾,好大一阵都不露出水面。基建队杠木头,挖河泥什么的,他是第一个少不了的。我知道张用是个憨头,他不喜欢和她姑娘家在一块干活,她们就说他“封建分子' 可有一次她和他抬石头,他却总是偷偷把绳拉到自己跟前,她偏嫌他是小看女同志,和他吵,他竟委屈得抹眼泪水儿。我还知道韩芳儿说话最尖刻,她月儿谁都不怕,就怕芳儿, 因为芳儿当众给她起了个外号“笑呱呱鸡”,搞得现在人人都这样叫她!

当月儿这么又说又笑的时候,那满儿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本书进自己的房里去了。她娘就在上屋骂开了:“月儿!没黑没明,你笑不死!”

她就问我:“陆老师,笑也是错吗?”

娘又在上屋骂:“我象你这么大,一天啥事没干?哪有你这么笑的 ?!”

月儿就说:“你那时想笑笑不起来。你没笑过,就嫉恨别人笑!”

“这死女子! ”娘说,“你还小哩?十八的人啦,也该生个心啦!”

“年纪大了就不准笑了吗?”

娘噎住了,过了会说:“你也该学学你姐的样……”

“我学不会。她学外语有用,我用不着。就是甩得着, 我也坐不住,你不是说我是属猴的吗?”

我说:“月儿,你也可以给你姐作个帮手嘛!”

她想了想,说:“对。可不知人家稀罕不稀罕。”

我便到厨房给药罐添水,回来要给她再说什么时,却见她一头歪在我的炕上睡着了。

我就势拉了门,到满儿的房子来了。这里可真是个试验室了:盆盆罐罐、筐筐袋袋,装的全是各类种子,上边一律贴着型号,丰产1号”、“丰产10号”、“东风206号”、“争光38号”;那墙上则挂满了各种试验比较图、观察记录本、历年时令变化表。本来就很小的屋子,被挤得那张简单的床铺只好安在屋角了。满儿正坐在灯下,用放大镜看几样麦种;我发觉了窗纸上贴着一幅“布谷飞过麦海”的窗花,那布谷的红嘴儿张着,似乎使人能听到那悦耳的丰收的序歌。

“又搞出什么新品种了?”

“你快来看看!”她喜欢得叫着,“你给它起个名儿吧。”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把奇怪的麦粒:那颗粒儿比一般麦粒儿长一倍,两头尖尖的,泛着淡绿色。这是什么麦粒呀?她说:这就是她们搞了三年多的远缘杂交新品种。

我惊呼起来,掂着麦种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它里面包的面粉比一般麦粒多一倍呀!哪里是面粉呢?它是满儿她们的心血啊!我不禁叫道:

“就叫它‘胜利麦’吧!”

“不,”她轻轻笑了,这还不能算胜利了,它还有很多明显的不足:一是粒儿不饱,再是颗粒间差大,还有个儿太高,我们还要向理想的高度攀登,就叫它‘攀登麦’吧。”

好名字!我问起下一步怎么个攀登法,她说:他们准备以这“攀登麦”为基础,再和别的良种麦杂交,到那时出了新成果,一定要叫它“胜利麦”!近几天,外地给他们寄来了好多良种麦,明年就分片杂交试种。但是,为了多方面杂交比较,他们决定到后山队采集一些高寒优良麦种,只是人手 抽不过来;去后山又得走三十里路。

我高兴地说:“月儿说,她可以给你作帮手。”

“我常怨她单纯,慌三慌四的。”

“那我俩去吧,我也可以看看后山是什么地方:你们这儿麦早收清了,那儿才刚收,差异为什么这么大?”

第二天早,我和月儿过了清影河,赶到了后山。后山果真麦子正收到紧张处,我问月儿为什么山下山上这么大差异,她又反问说,那我为什么就爱笑呢?”

“谁知道你为什么呢?” 一时把我问傻了。

“那你去问我姐姐吧。”她笑着说,要问我吗?我可以告诉你:修田为什么土层不能乱?筑坝为什么是拱形?破石头怎样认纹路?打炮眼怎样套八字锤?”

征得后山大队同意,我们就在麦田里选种。终于发现有五株小麦杆儿高出一般麦来,那稼儿又粗又长,颗粒饱满;我们就象拣宝贝似的掐下穗来。日头在廊下端了的时候,开始往回走,月儿就一路摆弄着麦穗,又笑开了,说:她姐姐一定会高兴的,再也不会说她是只会笑的傻站娘了。我问:

“你姐姐爱你吗?”

“爱,也不爱。”她说,“人家爱……爱科研。”

“为什么爱科研呢?”

“她说她有个理想。”

“什么理想呢?”

“她说队里规划是两年建成大寨队,他们科研站就要首先做出贡献,最少拿出四项新成果!”

我心里一震,要说出什么,却不知怎么说。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晴得万里无云,清潭一般的蓝。天空有多高呢?路两旁的生产队大场里,是一座麦堆,一座麦堆,人们在那里装粮,时不时传来过秤员那长长的报数声……

这当儿,我们来到清影河上,月儿让我从桥上走她偏脱了鞋从水里走。见我好久不言语了,下河时,突然问道:

“陆老师,什么叫恋爱?”

我惊奇了:她怎么问起这个?

她冲着我就“咯咯咯”地笑了,凑近耳朵悄声细气说:

“我姐姐一定爱上什么人了,她的信天天都有!我査对了,有一种笔体的信来得最多。”

我逗乐了:“这本来是应该的呀,再说,来信多的就是在恋爱吗?”

“她天天在盼信,盼得可慌哩!”

说完,她就笑着向前跑去了。那河水溅着白花儿。河风刮起她的红衫子,就象河中开了一朵荷花。我喊她慢点慢点,她跑得更欢了。突然一个趔趄,倒在水里了;赶忙爬起来,但立即又扑在水里了。原来她手中的麦穗儿被水冲走了,她没命地去抓。我害泊出事,大喊大叫要她别管了,她不理我,终于抓住了,但是只剩下了一穗,其余都都被卷进河底去了。

她从河里爬起来,浑身精湿,坐在岸边哭起来了。我劝说幸好还有一穗嘛;再说,光哭就能把麦穗儿哭回来吗?她不哭了;却要我一定坐下,自己又跑到河沿乱石堆去,揪掀这块石头,翻翻那块石头,一会儿逮来五只大螃蟹,站在我面前时,“咯咯咯”地又笑了:“陆老师,我不是干姐姐那号事的料子。我将功补过,逮了这几个螃蟹烧给姐姐吃!”

夜里,我已经躺下了,突然听见门外有哭声。谁怎么啦?我穿起衣服出来看时,院里没有人,走出院外,就在月儿和她娘拽布的地方,坐着一个人,月光下搐动着肩膀,哭得好伤心。走近一看,竟是月儿!原来姐姐知道她白天在河里丢失麦种的事后,对她发了火,那火大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而且把那几个螃蟹一下子扔出几丈远!

“她老早就怨我没理想,没心机,她这次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月儿愤愤地说。

“她对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她还不是为了种子?”我说。

“种子就那么金贵?明年试种不了,后年不会种吗?”

“那就错一年呵!如果明年试验成功了,早推广一年,那就要增产多少粮食啊!”

月儿不言语了,倒在我怀里说陆老师,我以后再不笑 了,你监督吧!”

“又傻开了!”我笑着说,“为什么不笑呢?姐姐不是叫你整天哭丧个脸,是要你生心,也有个理想啊!”

“那我现在怎么办昵?”

“走,向姐姐赔不是去。”

我们走进满儿的房里亮着,人却不在。桌面上是一叠来信的信封,那信已用铁夹夹在一处,挂在了墙上。月儿一看那第一页上的字迹,就叫着说:

“陆老师,又是那一个来信了! ”

“哪一个?”

“你念吧。我还嫌臊哩!”

她笑得要死,坐在一边翻报纸,却竖起耳杂听我念:

满儿:

接到你的信,我高兴透了,我在床上连翻了三个斤斗,叫着你的名字,哎呀,天知道我做了些什么!现在,请接矣我的祝贺: 举起茶杯来,干杯!

月儿“呀呀”地叫起来,赶忙用手梧耳朵,“丑死了!丑死了!”

我继续念下去:

算起来,毕业已经六七年了,我做了些什么呢?医疗技术上提高得太慢了,可你,培育了“丰产1号”后,又和你的战友培育了"攀登麦”!说句笑话吧,昨儿夜我做了个梦,那“攀登麦”经过杂交,又培育出了一个新品种,那麦粒儿比普通的要大两倍,已经全国推广。哈,那麦浪滚滚,我坐在那麦穗上,怎么跳,怎么蹦,也掉不下来!

满儿,在我们团支部大会上,我念了你的信,大家提出一定要支持你们的试验,尽快使“攀登麦”成功。我们集中力量挑选了这一袋最好的麦种给你寄去,让它和“攀登麦”杂交吧。还需要什么帮忙的,尽快告知,我们尽一切力置,做你的帮手;因为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一场革命啊!

再:随信寄去偏方药单,一日一剂,五剂一个疗程,共需三个疗程……

我大声地念着,突然觉得手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抬头一看,月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两眼盯着信,那眼泪正从眼眶里扑扑簌簌往下掉……

“你怎么啦?”我赶忙问。

“姐姐是我的姐姐吧?可我……”

我紧紧搂住了月儿!我感觉到一个天真少女的一颗纯洁、美好的心在跳动,跳得那样的厉害!

“陆老师,”她又问道,“我笨不?”

“不呀。”

“我坐得下来吗?”

“能呀。”

“那你教我测量知识吧,队里搞人造平原,要我参加规划,可我不敢上场……”

我说我不懂测量,她就要我到城里后给她捎买几本有关测量方面的参考书籍。我答应了。我看见她又“咯咯咯”地笑了。那满脸的泪珠儿全笑溅了,象荷花瓣上的露水珠儿一样。这时,我们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月儿说姐姐回来了。 果然,一会儿,我就听见了轻轻的背诵英语单词的声音。

满儿回来说,刚才大队党支部书记叫她去,通知她到省里去参加一个科技交流大会。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我和月儿送满儿搭上了汽车。这以后几天,月儿每天起得很早,就在院子里背梯形地、扇形地、圆形地、三角地的测最公式。我隔窗看见她就站在井台葡萄架下,一边掐着葡萄叶,一边低声地念。当大家都起床了,就见她用扫帚扫出一堆撕成碎末的葡萄叶去。晚上回来,就到我房子来让我出各种地形的题让她算。

她竟比满儿还要聪明,每次算完以后还要给我讲解一番。但是,当她每次从我房子满意而走时,那“咯咯咯”的笑声就在满院子响开了。

我该回校了。那天,姨和月儿娘把我送到村口,却没见月儿。她娘说,她上工去了,派人去叫她,还没见回来。我只好怏怏地向车站走去,只说见不上她了,可快到车站时, 她却满头大汗地跑来了。

“陆老师,你能永远不走就好了。你可以督促我学得快些。”她说。

“我放假了,一定再来!回城后,马上把有关测量知识的书寄来。”我说,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网兜掏出那几本外文书让她转交给满儿。她高兴地说:

“好,这回你送我们书,到明年,我和姐姐就送你‘胜利麦!”

正好,到省城后,我竟与满儿在电车上相遇了,她正抱着一本《英汉对照小丛书》看。我问起会上的事,她说关于远缘杂交,外地提供了好多经验,对她的启发很大,她决心回去后,下功夫加紧试验。我说:啥时候能成坊呢?她说:这怎么回答呢? 一年不行,再干一年!困难可能不少;但是,她用英语告诉我:

“Sure to be successful!”(一定会成功!)

二、《钓者》

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在信笺上、在葫芦上、在发票上、在任何物质上,以心中的色彩,涂抹着狂狷而柔美的玫瑰色梦幻。一支笔,金牌画家邢庆仁擅长于色彩,金牌作家贾平凹主力于文字,相互启发,从不自觉到自觉,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零零星星到成堆成撂,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细节中积累整体的张扬,也许很幼稚,很笨拙,很黑丑野怪,但体现了形而下和形而上的结合部的冲和、中庸和幽远。

天上是一轮新月,水里是一轮新月,垂一杆钓竿,盯着那浮子,一节剥了皮的小小的高粱杆心儿;浮子不动,人也不动,手指上的脉搏已经流传到钓竿上了,思想呢,在水里沉了?

这是我的朋友在钓鱼。他已经六十岁了,常常坐在小河边来,于是,我们便认识了。

小河就在我们村子面前,浅浅的,有玻璃一样的颜色,天晴的时候,那河底的石头就很显,看得见有鱼儿伏在那里,静静的,全是黑脊梁的。我们山里人并不去惊它,偶尔下水摸几条上来,拿柳条串了提回家,大人是不许在锅里炒着吃的,嫌那有腥味儿。于是乎,多半是喂了猫了,少半用荷叶包了,涂上青泥,在灶火口烧着吃,并不见甚好吃的。因此,鱼是不怕人的,即就是你走近它,把你的影子投在它的面前,它也不动,丢一颗石子下去了,它才一愣,怡然而逝。

“文化大革命”中,那一个黄昏里,河边的芦苇全白絮了,我放牧回来,仄在牛背上,悠悠地吹那笛儿,脚便不停地分踢着两边扑过来的芒梢儿。蓦然,就瞧见那弯弯的柳树根上,坐着一个人钓鱼,草帽把脸全遮住了,一只蜻蜓停在那帽沿上[]。我感到新奇,这一定不是山里人;从牛背上溜下来,悄悄走近去,他没有动,钓竿横在那里,已有几条黑脊梁在啜那钩上的小蚯蚓了,那浮子就微微地激动,像落下的一朵芦絮,又像冒上来的一个水泡儿。那人还是不动。我却急了:

“钓,快钓!”

他好像才发现了我,但立即又好像没发现我了,一动不动地坐他的地,那钓竿依然没有拉,浮子静了一下后,又微微地激动了。

但我终是看清他的脸了,很黄,满下巴的毛也黄,连两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是黄得发焦。我立即掉头逃走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怪人,一个外乡来的怪人了。

第二天,第三天……几乎是每一个黄昏,我放牧回来,总要好奇地往那芦苇深处的柳树下看看,他还在吗?他还在的。那么坐着,像一尊石头。但终未见他钓上一条半尾鱼来。

这一天,一头牛病了,半下午的时候,我便赶牛回村了,在队牛圈里,我竟看见这位钓者了。他双脚踩在牛粪里,用锨往外铲那粪块,粪是泥草沤的,铲不动,手就伸下去了,那焦黄的食指和中指,一抠,抠起一大块来。……抠完粪了,又去担干土垫,扁担在肩上跳,他前后顾着,用两手抓住捺,摇摇摆摆走,已经看见我在笑看他了,并不一言一笑,我想:他原来扁担都不会担,自然是不会钓鱼了。然而,粪出完又垫好了,他却抱了那鱼竿,又踽踽地向河边走去。

我随着他,看他在那里坐定,垂下钓竿去,立即又一动不动了。月亮升上来,静静地照在水上,芦苇上,他只是坐着,不拉钓竿,甚至连拉上来看也不看一眼。我真担心他已经瞌睡了,随时会掉下水里去的呢,我走过去,说:

“你是要钓水里的月亮吗?”

他看看我,又好像没有发现我了,但突然又回答说:

“钓鱼。”

“鱼已上钩了,为什么不钓呢?”

“鱼可怜见的。”

我简直要笑啧了,问道:

“那你在水里钓什么呢?”

“钓愁!”

这句话,一直到几年后,我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但那时,只觉得可笑,越发证实他是一个怪人。

后来,我就慢慢了解清这个怪人了。他是一位作家,据说写过好多好多的书,但他是“黑帮”,遣到山里来改造。人们都在推测:他怎么始终不说话呢,劳动后了,却总去钓鱼?有人就说,他一定是南方人,有吃鱼的嗜好吧。但谁也没有去证实,只知道他是“黑”,不可相近罢了。

梅子黄了,那边阴雨扯开了头,牛毛的,丝线的,麦芒的,天天都在下着。我黄昏放牛回来,想他今日是不会再坐在那里了,但是,往那河边芦苇深处,一眼溜去,就看见他照样已坐在那里了。我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湿衣服,问:

“你还不回家去?”

我突然觉得不该这么问了,我知道他到村后,一直住在队公房旁的一间破农具室里,那算什么家呢?就又说:

“你是哪里人,你有家吗?”

他没有言语。

“有儿子吗?”

他还是没有言语。

“噢,就你一人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芦苇上边的天,天灰灰的,雨丝网着,一群水鸟斜着翅膀飞下来,落在河里,水里立即灰浊浊的了,他自言自语说:

“他们在怎么想着我呢……”

“他们?他们是谁?”

他又不言语了,脸越发黄了,只死死盯那水里,我不敢问下去了,默默地陪他钓鱼。水很灰。黑脊梁的小东西儿再也看不清了,我用石子打散了那游泳的水鸟,偏一只不去,又飞来一只,双双在那里叫着。我们就又默默坐着,听那雨脚在芦叶上跳得沙沙地响,在看着天咋个地黑。

我们慢慢地熟了,虽然他不和我多说话,我也只会陪着他空钓鱼,但我们毕竟是成了朋友。两年后,他却走了。那天,我放牛回来,照样去河边芦苇深处:一河清水,没有他了,那水里成群的鱼儿都集在那柳树根前,但它们再也吃不上那钓钩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家里,母亲说,他已经被调走了,那杆钓竿是送我作纪念留下了。

从此,我再没有见到这位钓者了,我也没有拿了那钓竿坐在河边芦苇深处去钓鱼。因为我觉得钓条鱼吧,山里人没有吃鱼的习惯,而学他样去空钓吧,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终于又在河边的芦苇深处碰上他了哩。

今年春天,我依旧放牛回来,正是芦苇从水里长出来,在向着天空窜出一丈来高了,我骑着牛,弄着我那笛儿,悠悠地吹,任着牛儿在芦苇丛的曲径里走。蓦地,我看见一个人,在那柳树根上,横一杆钓竿,一动不动地坐着。啊,是他吗?但我又多么害怕是他呀!他在这里钓了几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怜了,他不能再在这儿钓愁了啊!

我走近去,那人没有发现,但是就是他!人已经很老了,但脸却显白,满下巴的毛也白了。我默默地坐下来,陪着他,他始终没有发觉,那么横着鱼竿,那浮子又开始在微微地激动了,激动着……。我毕竟长大了,不忍心看着他那痴呆的样子,站起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听母亲说了,他果真是又到我们村来的,就在东巷口王贵家的一间空房里住着。夜里,我说什么也该去看看我的这位朋友了。一进门,他正坐在灯下的桌边,面前是厚厚的一摞书,一摞纸,他头就埋在那高高的两摞中间写什么,一只手,那焦黄的食指和中指间,正夹着烟,烟从额角升上来,钻进头发里,那满头便着火一般的。我不觉心头一紧:他一定又在写什么检查哩,记得以前有一回,他写检查的时候,正碰着我去找他,他赶忙用手将纸捂了,很羞愧地给我笑,笑得我不自在了几天……。我收了脚步,又回家去了。

此后,每天黄昏,我总瞧见他坐在河边芦苇深处钓鱼了。

我终于走近他去,大声地问他,他发觉我了,立即就站起来,把我抱住了。我很吃惊,不知道他这是怎么啦,心想愁极了的人会这么发疯的,就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但他就替我擦了,而且嗬嗬嗬地大笑起来,他原来也有笑声啊,竟笑得这么美!

月亮又上来了,月就在水里,看得见那黑脊梁的在星群中游动。他却不再下钓了,问我这几年的日子可滋润,问我可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在爱着,问我现在成了大牛倌放多少头牛……我没有回答,只催他钓鱼。

“你钓吧。”

“我钓够了。”

我看看身边,并没有什么银鱼儿闪动,问:

“还是愁吗?”

“不,是文章。”

“文章?”

“我现在又有笔了,要来写书,白天劳作,晚上写作,黄昏里出来构思,就又要靠这鱼竿了。”

哦,我现在才明白了,原来这浅浅的河里,不光是有鱼,不光是有愁啊!

从此,黄昏里,我的朋友总在小河边芦苇深处垂钓了,那水静静的,星月就在水里,鱼儿就在天上,他坐在这天上地下,盯着那浮子,浮子不动,人也不动,思想已经沉在水里了,那文章呢,满河里流着哩。

三、《我的小学》

小学是在寺庙里,房子都老高老高,屋脊上雕着飞龙走兽,绿苔长年把瓦槽生满,有一种毛拉子草,一到雨天,就肉肉地长出半尺多高来。老师们是住在殿堂里,那里原先有个关帝爷,脸色枣一样红,后来搬掉了,胎泥垫建了院子,那一对眼珠子,原来是两个上了釉的瓷球,就放大门口的照壁顶上,夜里还在幽幽地放光。两边的廊房,就是教室。上课的是高年级学生。台阶很高,我可以双脚从上边跳下来,但却跃不上去。每次要绕到山墙角儿,却轻轻松松地从那一边石头铺成的漫道上单脚蹦上去。那山墙角地是一棵裂了身子的老苦楝树。树顶上有个老鸦巢,筛筐般大,巢下横枝上吊着一口钟,钟敲起来,那一家老鸦却并不动静,这奇怪使我不解了好几年呢。

五岁那年,娘牵着我去报名,学校里不收,我就抱住报名室的桌子腿哭,老师都围着我笑;最后就收下了,但不是正式学生,是一年级"见习生"。娘当时要我给老师磕头,我跪下就磕了,头还在地上有了响声。那个女老师倒把我抱起来,我以为她要揪我的耳朵了,那胖胖的,有着肉窝儿的手,一捏,却将我的鼻涕捏去了。"学生了,还流鼻涕!"大家都笑了,我觉得很丢人,从此就再不敢把鼻涕流下来。因为没有手巾,口袋里常装着杨树叶子,每次进校前就揩得干干净净了。

因为学校教室少,因为我们是一年级学生,那寺庙的大院里没有我们的座位,只好就在院外的一家姓刘的祠堂里上课。祠堂里抹着一块黑板,用土坯垒起一些柱墩儿,村子里就将夏天河面上的木板桥拆了架,在上边作了课桌。凳子是自带的。我们那时没分家,堂兄堂姐多,凳子有限,我常常抢不到凳子,加上我个子矮,坐在小凳子上又趴不到桌面上,就一直站着听课。实在腿困了,就将家里的劈柴拿来一根,在前后的柱墩上掏出窝儿架好,骑在上边。这种凳子虽然不舒服,但坐上去却从来不打瞌睡。只是课余时间,同学们都拿着凳子在祠堂后的一个土坡上反放着,由上往下开汽车,我只好蹴下往下滑,常常把握不好,就一个跟头滚下去,弄得一脸的泥土。

家里没有表,早晨总估摸不了时间,有几次起床迟了,就和娘哭闹。娘后来一到半夜就不敢睡,一边在灯下纳鞋底儿,一边逮那学校的钟声。到了冬天,起来得早,月亮白花花的,我们就在村里喊着同学一块儿去。大家都有书包,我没有,娘将一个小包袱皮给我,严严实实包了,让我夹在胳膊下,我那时很要强,惟这一点总不如人,但娘说没有钱,我也没了办法。祠堂的门关着,班长带着钥匙,他还没有来,我们就在祠堂前跳起舞来。跳的是新学的"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大家很快活,有时找着小霓,有时找着芳芳,就一对一对跳起来。到了三年级以后,这舞就不跳了,而且男的和女的就分开来。我曾经和芳芳一块踢过毽子,同学们都说我和芳芳好,是夫妻,拿指头羞我,我便和芳芳成了仇人。等到班长来了,开了祠堂门,我们就进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祠堂里还黑隆隆的,因为没灯,少半时候,我们点些松油节取亮,大半时候就摸黑坐着。黑板上边的墙头上,那时还留着祠堂里的壁画,记得是《王祥卧冰》,虽然不懂得具体意思,但觉得害怕。大家坐下后,都不敢靠墙,也不敢提说那壁画,就闭着眼睛把课文从第一课一直背诵下去。一旦一个人停下来,大家就都停下来,祠堂里静悄悄的。风把方格子窗上的麻纸吹得哗哗响,大家便又都害怕了,一哇声再背诵开来,声越来越高,全为了壮胆。要不,一个忽地跑出去,大家就都往外跑,我常常跑在最后,大呼小叫,声都变了腔。祠堂前的平台下就是荷花塘,冬天里荷花败了,塘里结了冰,大家就去那芦草窝里掏一种鸟儿,或许折下那枯莲茎秆儿,点着当烟吸,呛得鼻涕、眼泪都流下来。

在这个祠堂内,我们坐了两年,老师一直是一个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个。她长得很白,讲课的声音十分好听,每每念着课文,就像唱歌儿。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么好听的声音,开头的半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听懂她讲的什么,每一堂却被她的声音陶醉着。所以,每当她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一句话也答不出,她就说:"你真是个见习生!"见习生的事原先同学们都不知道,她一说,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后干什么事,他们就朝我伸小拇指头,还要在上边呸呸几口,再说一句:"哼,你能干什么,你真是个见习生!"我们就打过几次架。娘后来狠狠揍了我一次,罚我一顿不准吃饭。老师知道了,寻到我家,向我和娘作了检讨,说是她的不对,问我是不是听不懂课。我说:"我光听了你的声,你的声好听!"她脸红红的,就笑了。从此,我就下了决心,一定不落人后,老师对我格外好起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一下课,就来辅导我,惹得同学们都眼红起来。

一年级学完后,老师对我说:"你年纪小,不让你升级。"我当下就吓哭了。老师却将我抱起来,说她是哄我,宣布我再也不是见习生了。我一高兴,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后悔了。她却并没有恼我,还拧了我一下嘴:她笑了,我也笑了。下午,她拿着成绩单到我家,向娘夸说我乖,学习进步快,娘给她打荷包鸡蛋吃。我便大胆起来,说:"老师,你的声音好听,你能给我唱个歌吗?"她就唱起来,腮帮上深深显出两个酒窝,唱完就格格地笑。

到了夏天,学校里中午要睡午觉,我们就都不安分,总是等大伙伏在桌上睡着以后,就几个人偷偷到荷花塘里去玩水。胆大的都到深水里去,趴浮,立浮,还有仰浮,将小肚子露在水面。我因为胆小,总是在塘边抓住树根,双脚在水面打着浪花。那些女生就常常告发我们,老师就每次用手在我们胳膊上抓一下,看有没有水锈的白道,结果,总要挨一顿。但是,水里的诱惑力十分大,我们免不了还是要去,而且每次去时对女生晃晃拳头,再是去了将衣服藏在树丛里,跑到荷花塘深处去玩。有一次,竟被校长发现了,狠狠地批评了老师,老师委屈得哭了。我们知道后,心里很难受,去向老师承认错误。却恨起校长来,就在祠堂门前挖一个坑儿,用泥捏一个胖胖的校长,埋在里边。又是女生告发了,老师在课堂上让我们几个站起来,大发脾气,末了,查出是我的主意,就把我推出教室,将一颗扣子也拉扯掉了。下课后她给我缝扣子,我哭得泪人儿一样,连夜写了检讨书,一直在教室里贴了三天。

我那时最爱语文,尤其爱造句,每一个造句都要写得很长,作业本就用得费。后来,就常常跑黄坡下的坟地,捡那死人后挂的白纸条儿,回来订成细长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以一天之内订成十多个本子呢。但是,句子造得长,好多字不会写,就用白字或别字替着,同学们都说我是错别字大王,教师却表扬我,说我脑子灵活,每一次作业都批"优秀",但却将错别字一一划出,让我连做三遍。学写大字也是我最喜欢的课,但我没有毛笔,就曾偷偷剪过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笔,老师就送给我一枝。我很感谢,越发爱起写大字,别人写一张,我总是写两张三张。老师就将我的大字贴在教室的墙上,后来又在寺庙的高年级教室展览过。她还领着我去让高年级学生参观。高年级的讲台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没了影儿,她把我抱起来,站在那椅子上。那枝毛笔,后来一直用秃,我还舍不得丢掉,藏在家里的宋瓷花瓶里,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破起四旧,花瓶被没收走了,笔也就丢失了。

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我的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给父亲去信,总是拿着几颗鸡蛋来求老师代写,教师硬是不收鸡蛋,信写得老长。到了二年级下半学期,她说:"你现在能造句了,你怎么不学着给你父亲写信呢?"我说我不会格式,她说:"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写什么,不要考虑格式!"我真的就写起来,因为家里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说给父亲听,比如奶奶的病好转了,夜里不咳嗽了。娘的身体很好,只是唠叨天凉了,父亲的棉衣穿上没有。还有家里的兔又下了崽,现在一共是六只了,狗还很凶,咬伤了三娃的腿,其实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还有我学习很好,考试算术得了一百分,语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个字又写错了,信花了三天才写好,老师又替我改了好多错字,说:"以后到高年级做作文,或者长大写文章,你就按这路子写,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写清、写具体就好了。"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老师的话,之所以如今我还能写些小说、散文,老师当时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这一年,我们上完了二年级。三年级学生可以到寺庙大院里去住了,我们都很高兴。寒假里,同学们都去挖药、砍柴卖钱,商量春节给老师买些年画拜年。到了腊月三十日中午,我们就集合起来,拿着一卷子年画,还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师,但是,老师却不在。问校长,原来她调走了。校长拿出一包水果糖来,说是我们的老师临走时,很想各家去看看我们,但时间来不及了,就买了这糖,让开学后发给我们每人一颗。我们就都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那位老师,在寺庙里读了四年书,后来又到离家十五里外的中学读了三年,就彻底毕业了,但我的启蒙老师一直没有下落。现在是二十五年过去了,老师还在世没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1983年3月4日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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